Thursday, May 31, 2007

在中国最怕的事情系列1

就这样,警察夜闯我的家
何三畏
晚上九时过,我正在屋里憋一篇主流人物的采访稿,因为顾念到各方面的影响和关系,文章写得艰难。其实,这个人物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感觉就是,他在二十三岁的 时候,做乡党委书记,那时是文革强驽之末,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紧张而错乱,现在三十年过去了,这位前乡党委书记已经五十多岁,可是,他居然随口背得出来 他的乡里的一连串“黑五类”的名字!他说,他们后来成了朋友,有的一直保持到现在。这个情节,令我想到,政治与人性的关系,一个公务员,即便在阶级斗争为 纲的年代,人性也可以一定程度地超越强大的政治偏见。
这时,门响了。
来的是警察。接下来的事情告诉我,政治确实与人性的关系:政治可以改变人性,可以使人变得不可理喻。

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不可能在这时来敲门。屋里只有我和几个孩子,孩子们面面相觑,等我去开门。
拉开门,三个男人,为首一个穿着制服,直往屋里逼:“派出所的,查户口,暂住证。”一副大义凛然。
我站在门口,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。
但为首一个,即制服,还在站进来了。
我渐渐看清楚,后两个,还没有进到屋里的,没有穿制服。
制服跟我站得很近,太近了,形成威逼姿势。他喜欢边说话边挥手。
我提醒他,说话客气一点,声音小一点,为了不要吓着小孩。我的女儿和两个侄子在场,均属儿童,分别11岁、10岁、9岁。
小不下来。
我又提醒,不用挥手。
我压低声音说的。
“我——”他大声武气地辩护他没有挥手,同时,嗖的一下,他的手臂直指我的在沙发上侄儿的头脸。
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。

叫我交户口,身份证,暂住证。
没有。我说。
我至少知道一点,在“以人为本的和谐社会里”,在非紧急公务情况下,警察不能直接进入民宅,无论白天或是晚上。
我在等待他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。
但他显然不明白。
事实上,我不能判断他是不是打劫的。
但我只能“配合”他。
我告诉他,我是南方周末成都记者站的。我没有办过暂住证,单位没有给我办,我自己也不打算办。
他实在架式很大,我打通了记者站张老师的电话,她人在昆明,我说,你在昆明还是跟人民警察说一下,关于暂住证的问题。
制服无视我的存在,向我正面逼过来,我们跟他面对面,我很不习惯跟人在这么近的距离说话,他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给我造成身体和心理压力。后面是我的卧室,但我只好侧身让他,在这种时候,发生冲撞,那将是一个大悲剧,它留在孩子们的记忆里,是我不能承受的。
我启发他,这是民宅。
我看着他的警牌——010419,如果他真的是警察,我希望他明白他在做什么。
制服直视着我——
“噫,你还有点怪得!”
威胁和挑战的意味太浓了,我担心孩子们,我相信孩子们已经感到紧张了。
制服向卧室走去。
“那是卧室,请不要过去。”
“我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,到底住了些什么人。”制服说。
其实,我的女儿已经说过好几遍了:这里住着我的爸爸妈妈和我,这两位是我的姐姐和弟弟,假期天来玩的。
没有人穿着外面进屋的鞋子在卧室里走过,除了这位穿着人民的制服的人。
制服大大列列地进卧室去“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”去了。
满地都是我小从北京给女儿买的魔术玩具。我的心都碎了。
“怎么这么多床!”难以想像,这是警察的问话。
“你看我们多少人嘛!”我女儿早就跟着制度跑了进去。后来,当我明白了女儿急急忙忙地解释来解释去,又跟着制服在屋里走,并不是为了她的玩具不要被踩着的时候,我简直热泪盈眶。上帝啊,我死都不愿意让女儿看到这一幕。我知道,她会把它写进作文里的。

必须软化这种气氛。必须早点结束这个场面,为了孩子们。至少为了今晚,孩子们还要轮流洗澡,不然要什么时候才能睡觉。
我注意到有一位没有穿制服的人,比制服年轻一些(制服大约快五十岁的样子),一直面带微笑。他已经进屋了。我想,既然到了家里,也没有办法,只好按社交礼仪,我给他一张名片。这是我最后的几张名片,是广州印的,广州地址,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出现在眼前。
我没有把制服当客人,我不想给他名片的,但是,想了想,还是给了。并且把广州的手机号叉掉,写上成都的地址。
我的女儿早就把我们家的基本信息,所有人的名字,在哪里工作,包括她自己在哪里上学,全部报给了那位面带善意的非制服,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,一一记了下来。
在我主动“软化”气氛的之后,制服和微笑的便衣,这样开导了我:我们也是工作,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,我们好掌握,还是为你们之类云云。“我们未必愿意这样 啊。”——引号里这句话,是制服说的,如果原话不是这几个字,意思大约没错。因为这给我印象比较深,我想,谁逼他们夜里去闯良民百姓的家了吗?
分明是把住出租屋的当潜在罪犯,就觉得有权这样闯进私宅。
但是,他们这样说,就是要收场的意思。
谢天谢地。
可是,老天爷啊,谁需要这样的制服,这样的大晚上闯到卧室来“为你们好”,谁领回去吧。
他们往楼上走了。
意味着楼上有人要接受他们的“好”。
我伤心透了,难以自制。留下女儿和侄女在屋子里看电视,拿出羽毛球拍,对9岁的侄儿说,走,出去打羽毛球。其实,灯光下不能打的。打了几下,四舅送妈妈回 来,妈妈叫四舅进屋坐坐,四舅想坐公车回去,说不进屋了。我担心自己没有心情陪四舅,也就没留他,甚至没有送他(四舅身体不好)。
我庆幸母亲没有看到刚才的一幕,真是善良的人,受上帝看护。

我暂时不想面对一群孩子,和刚才回家的母亲(太太从亲戚家回来,刚才的情况看到个尾声),跑到门卫处坐着。
想着楼上的人家正在接受同样的检查,我觉得这事还是问个清楚为好。
打猛追湾派出所的电话,占线,一直占钱。
打“警务警风电话”,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,态度和蔼,肯定了“警察的做法是不对”,耐心地听我罗嗦。但是,我要求得到“回复”,却也不太可能。
打公安局一位领导级的朋友的电话。
打我正在写的那位领导的电话。
三人下楼了,出门了,经过我面前。
我对他们说,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警察。治安这么复杂,听说经常有人穿制服冒充警察入室。
一直站在门外的另一便衣说话了:穿警服就是证件。
警服说,你没有提出要我出示证件。
边说边站到面前来了。
又开始挥手。
我还是坐着的。我说,不要挥手,你已经习惯性了?
他说,我是习惯。
真从裤袋里拉出一个物件来,在我面前晃了一下。
我没有兴趣看。
我非常清楚,他在我家里不亮证件是对的。试想,在大晚上,只因为你是一个住出租屋的,被视为潜在治安对象,而不是现实的紧急需要,就强行入室检查,即便亮一下证又怎样,就“合法”了吗。谁给了警察这么大的权利啊?
我站起来,给他们讲了一通大道理——
首先,我对制服说:我在看你的表现,我在等你明白,你没有出示证件,没有进屋有关手续,迫于无奈,我只好向你介绍我的单位,汇报我家的基本信息。难道进入 民宅需要首先证明自己的身份,或者需要出具一个更正式的法律文书,说明入室的理由,这个道理,按你的意思,还要需要我来教你吗?要我提出要求吗?而我提示 你了,你反而威胁我。
我说,我一直把握着分寸。我为什么给这位先生名片?因为我看到他一直比较礼貌,既然进了我的门,没办法,只好当朋友看,给个名片。
我没有失礼。有礼有节。
刚才微笑的,有礼貌的便服说话了:名片名片就是骗……我们……我们……
他拖了个尾音,似乎觉得这个话表达得也不尽心意。但他的意思,是强调他和制服是“我们”,这很明白。因为他的微笑,我把他和制服分开了,他在提示我错了。
我说。对,是“你们”,我不应该就凭面带微笑就把“你”和“们”区别开来!

我目送他们离去。
一家老小从屋里出来,我也不写稿子了,一起到河边去散心。
她们拖在我后边。
我还在打电话。
连报社的朋友那里,都去倾述了,明知道报纸上不可能出现警察的负面新闻。
女儿跟在后面,默默无语。一会儿看到河边自由玩耍的狗,就去逗狗了,到了东风大桥的水池边,就忘乎所以地和另两个小孩子追逐欢跑起来了。小孩就是小孩,愿 她不要记住警察原来是可以这样到家的。愿她长大了会明白,她没有义务对一个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汇报家里的情况,没有,没有这个义务。

十一点,又听到敲门声。
母亲坐在门口的沙发上,她已经知道了刚才的情况,我去开门的时候,她显得犹有余惊,用手阻止我去开门。我心里一阵痛。
猛追湾派出所所长先生来了,带了另一个警察,介绍说是刑警。(这位刑警老兄一直没有说话,大概是因为跟领导一起,他不便说什么吧。只是在中途,我讲到,警 察在非紧急情况下,仅仅以查证件为由硬闯人家卧室,是不是不利于和谐社会建设时,他可能觉得这个词好笑,笑了一下。当然,我也觉得好笑)
他们很客气。
我也很客气。
立即让座,沏茶,敬烟。
我说,你们这时候来,显然是客人了。
谈话是在友好的气氛中开始的,进行的,结束的。
我首先检讨,既然这时登门,说明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,把事情播散出去了,影响你们休息。
的确影响了所长休息,他没有上班。
我介绍了整个过程。
所长毕竟是所长,有政策水平,也给人一种信任的感觉。
我跟所长探讨,没有勾通,没有信任,未经允许,可不可以硬闯,再说,卧室有什么好看的嘛,还要看我说假话没有。其二,我们家的小孩,都是受的阳光教育,这 个现场对他们的影响,是很不好的。同时,这样的情景给我的家人造成的心理压力,我介绍了母亲的情况——说的时候,我很心痛。我不知道怎样跟母亲解释,两位 “道歉”的警察在我家时,她老人家一直坐另一间屋,临末才出来的。
我送他们上车。所长叫我免礼,我说,来者是客,坚持送到车边。
交换了电话号码,在最后的握别时,所长说我“有个性”。
我想,比起我受肯定的“个性”来,我当然是更希望他对我跟他探讨的问题多一些首肯。不过,事情搞成这样,经过多少电话往来,直到所长牺牲休息时间,也只能 说是因为我的“个性”,当了一回“特殊公民”,否则是不可能的(对此,我感谢过问帮助过问此事的朋友,同时也诚惶诚恐)。而前一位警察跟我也无怨无仇,他 进我的家,无非跟进别人的家,一样的进法。

上帝啊,可怜这里的人民,把警察阻在门外,不要让他们随便硬闯私人住宅,特别是卧室吧。这可是两百年前的人类文明成果啊。
上帝啊,取消暂住证吧,不要无缘无故查进屋盘查吧。我每个月交个人所得税五百元以上,比我孝敬父母的还多;我遵纪守法,每天读书写字,吃饭睡觉,如果无功 于社会,也绝不加害于他人;我瞻养老人,抚育稚子,如果社会嫌我多余,但亲人绝对以我重要。就让我安静地“暂住”吧,让我安静地“暂住”在出租屋里,不要 因为住在出租屋,就视为准罪犯。
(2006-08-02晚)